【春节副刊】通往天台的小路




我背着包,一个人走在通往天台的小路上。
 
那时正是秋天,微烫的阳光把大地渲染成一片金黄,视力所及的范围内,是我熟悉的院子,炊烟,竹林,桉树,细细流淌的溪沟,泛白的石板路,还有站着的人,走着的牛,飞着的鸟。不知道是谁在呼喊,喊声风一样掠过金色的田野,留下的回响,有金属的质感,在天顶寨的崖壁上溅出一连串音符。风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,稻浪一浪一浪,一直浪到远处的清凉山脚下。而这些温暖的气息,这些铺天盖地的气息,有些人,他们再也闻不到了。想到这我就心痛。
 
一个人走在通往天台的小路上,我把脚步放得很慢很慢。这是我熟悉的土壤,我的脚步踩在母亲的心口,重了,她会疼痛。她痛,我更痛。
 
铲掉草皮的田埂,裸露出褐红的肤色。若干年前,我就是光着膀子以这样的肤色站在田埂上向未来张望。若干年后,我穿着衬衣牛仔裤,内里还是那样的肤色,站在田埂上,向过去张望。
 
一条斑斓的大蛇,费力地翻过田埂,钻进了金色的稻田。高粱脸红筋胀地守在田埂上,苞谷空着背包陪在坡坎上。屯水田的堰坝上,南瓜吊了一串串。我看着这些熟悉的事物,这些土头土脑的南瓜,我的目光清澈而纯净,欢乐而哀伤。我曾挑着兑了碳氨的农家肥来淋它们,我看着它们如何从一颗种子发芽,长叶,抽蔓,开花,结果,成熟,我把它们从藤上摘下来,洗净,剖开,切削,烹煮,我再把它们吃掉,消化,最终将它们还原为水和农家肥。这些年来,我像远离成为民工的乡亲们一样,远离了它们,然而它们仍然守在屯水田的堰坝上,向走在这条小路上的我致以最真挚的问候,这让我的血液里再度涌动一种莫名的东西。
 
走过屯水田,就到了屯坝。这是一个形似鲤鱼的丘陵,一块块梯田,鱼鳞般,由鱼头开始排列,收拢再散开的鱼尾则甩到了大院子的背上。干伯伯的坟就立在大院子的背后,守望着这一大片金色的田野。大院子再往后,就是那座我们时时需要仰望的天顶寨了。
 
小路从前是条大路。而从前有多远,那得问我年事已高的二伯。小路向东,攀过天顶寨,再到安乐寨;向西,几百米之外就是公路,而公路边上就是天台公社所在地。当然,后来公社变成了乡,乡在撤乡并镇的时候又被撤销了,只保留了行政村建制,于是我们便把那聚着一片房子的路边地,笼而统之地称为“天台”。而天顶寨则是附近的制高点,外村外乡人要到天台来,多半是眼睛瞄着天顶寨赶路的,于是这条小路无论向东向西,都能被我一厢情愿地说成通往天台的小路。
 
从前,当然是二伯的从前,那时他做挑夫,挑着一百多斤的东西,是桐籽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吧,沿着那条昔日的大路,向西,再折向东南,一步一步地赶往万县码头。“县过县一百八”,一百八十里的路程,他要走三天才能到。到码头交了货,他又挑着盐巴或者其他什么东西,总之是货主需要的东西,走三天再回到天台来。按我听说来的别的挑夫的故事,以及我自己后来的赶路经历相对比,二伯算是走得慢的了,大约他也曾在某个秋天的日子,站在某个高处,像我一样,感受到了我奶奶的心律,于是将赶路的脚步放得再慢点,再慢点。
 
我站在屯坝上,风从东边的天顶寨上奔来,掀动我满是汗渍的衣裳,然后又一路奔跑着冲向西边的清凉山。啊——雀——,啊——雀——,我又开始打喷嚏了。一个喷嚏是有人骂,两个喷嚏是有人想,这么多年没走这条小路了,是谁还在想着我?
 
是国权在想着我吗?国权是二伯养子的儿子,比我大一岁,跟我是小学同学,但得喊我“幺叔”,我们总是结伴沿着小路走到天台去上学。因为岁数比我大辈份比我小,所以很多事情国权都得让着我,比如我们一起到秧田里捉黄蟮,他不能抢到我的前面去捅黄蟮洞,而我们一起去打猪草时,碰到长得特别茂盛的侧耳根,他得让我先割几把。农历四月,小麦青青水田清浅,正是捉黄蟮的好时节,国权跟人在田野里忙活了大半夜,用破开的竹棍叉回来一大脚盆黄蟮,让在家睡觉的我分外眼红。
 
国权在许多事情上都胜过我,但惟独读书他不如我,后来他辍学外出打工挣了钱回家,对我说,幺叔,你现在没得钱读书,我拿钱你读书,你二回(方言:以后)读出来了帮我的忙要不要得。我没吱声。
 
我还记得,有一天夜里,我们从学校上了晚自习回家,满天的星星让国权走起路来得意忘形,他把手中点着照明的油纸甩来甩去,结果燃烧的油纸溅到我的手上,我惨叫一声,吓得国权一哆嗦,好话说了一大箩筐。疼痛的痕迹至今仍然留在我的右手手背上,无比清晰。难道说我没有同意国权的建议,令在异地他乡谋生的他至今还念念不忘?
 
幺姨爹家的房子也在天顶寨下,如果风是从屯水田开始刮的,那么这风连着爬二三十级梯田,便可以从幺姨爹家的堂屋穿堂而过。碰到幺姨爹在家午睡,他肯定会惊天动地地打一个喷嚏,然后大大咧咧地说,哪个要请我?幺姨则撇撇嘴说,请你,请你喝洗脚水!幺姨爹笑笑,并不在意。幺姨爹就是这么一个喜欢吃喝玩乐的人。幺姨爹在乡办企业上班,有工资拿,日子过得比别人稠,每次我跑到他跟前,他总能拿出点儿什么吃的塞到我的嘴里,于是我更加心甘情愿地当他的“狗腿子”,沿着那条小路跑到天台为他买东西。
 
那个水瘦山寒的日子倏然而现。我已经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年的哪一天了,而幺姨爹也已经过世,无法再提示我到底是哪一天了。就说“那天”吧。
 
那天,幺姨爹家杀过年猪,客都来了,准备吃饭,突然发现没有菠萝酒。幺姨爹是非常要面子的人,光给客人喝白酒很丢面子,于是要派人去天台买菠萝酒。天上飘着雨雪,田间小路非常湿滑,没人愿意去,于是幺姨爹说“老幺去”。老幺就是我。我极不情愿,嘟着嘴,一溜一滑地沿着小路往天台走,身后是热汽腾腾的欢笑。走到屯坝上,我回过头来,猛然发现天空阴沉下的天顶寨,还有那些蓄着水的空田,如墨线勾出的轮廓,神秘而幽远。后来我看到了赵孟頫的山水画,于是猛然忆起“水瘦山寒”这个词,原来曾在我的生活中真实出现过。
 
屯坝终于被我抛在身后,掩映在竹林下的大院子,又把昔日的生活,用一块一块铺路石串到我的眼前。
 
大院子最边上一家是干伯伯。干伯伯穿老蓝布长袍,戴一顶忽扇着搭耳的皮帽,深深的皱纹和微眯的双眼盛满了慈爱。院子里住户多,且不同姓,辈份实在难以明确划定。但和和气气的干伯伯,却是大家的干伯伯,小孩儿叫他干伯伯,小孩儿的父母叫他干伯伯,小孩儿的爷爷奶奶还是叫他干伯伯。
 
干伯伯是一个有学问的人,他常常故意考我,问我为什么人一吸气喉咙管会发凉,为什么太阳每天从东边出来到西边落山,为什么满天的星宿我们一个都摘不到。我回答不出来,干伯伯就笑,笑眯了眼,然后给我一个泡粑,或者一个桔子。
 
我们附近人家只有干伯伯一家种了棵桔子树,想吃桔子就得到几里外的街上去买。后来,种桔子的人家多了起来,一到冬天漫山遍野都是红红的小灯笼,而我也弄懂了干伯伯给我出的难题。然而,这时,干伯伯已经睡进了屯坝鲤鱼尾部的坟墓里,他再也不给我出难题,再不给我吃泡粑和桔子了。
 
我走到院子门口了。院子里吹吹打打,锣、钹正响着,我的眼泪出来了。我流着眼泪,走进正中的大屋,我的伯母,我们兄弟姐妹口中唯一的“妈妈”,就躺在那口简陋的棺材里。我跪下,磕头。三个响头。头在泥地上叩出“笃笃”的声音。“妈妈”,幺娃儿回来了,你听到了吗?
 
我跪在地上,给“妈妈”烧纸。一张一张的黄裱纸,在火中燃烧,化为灰烬,盘旋着上升,黑蝴蝶样,又栖息到“妈妈”简陋的棺材上。
 
下葬的前一天,我从院子里出发,走上通往天台的小路。三个汉子,在屯坝下边的一个坡上,为“妈妈”挖坟坑。我一步一步,走过高梁,苞谷,稻子,南瓜,峨眉豆,白菜秧,前往“妈妈”的坟地。这条小路,见证了“妈妈”在天台几十年的艰辛,铺路石上洒下了她的汗水,红土地里浸染了她咳出的鲜血,她的脚印一个叠一个,多得数不清楚。我把“妈妈”人生最后的道路选定在通往天台的小路。
 
2004年8月18日,凌晨四点,身穿老蓝布长衫头缠白帕子的“妈妈”,上路了。我背着一背篓纸钱走在送灵队伍的最前面,一边走一边撒纸钱。帮工们“嘿哟嘿哟”地抬着棺材前行,长长的队伍在田野里缓缓移动,启明星在东方亮着,吹鼓手和锣钹一起响着。而此时,早起的乡邻们,已经挑着带露水的稻谷往回走了。“妈妈”的坟墓,就在这样的辰光里,垒成了通往天台的小路上的一个路标。
 
所有的离去都有一个回归,所有的起点都有一个终点。我在岁月的这端,看到了我从前的家园,它丰富而又朴素,简单而又华贵。我看到我那些故去的亲人们,他们站在通往天台的小路上,他们红光满面,他们衣着华美,他们对我笑眯眯地说:老幺,回来了哇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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